人对植物的理解，似乎不及对人类自身和动物界。深秋红叶季来临，植物学家、化学家争说树叶变红的奥秘，不外乎说叶绿素、花青素在气温变化与阳光作用下互为转化的关系，年复一年的做一番科普。可是，同一种树木例如乌桕，在同一个地方，即使相距不远，为什么变红的节奏参差不齐，差距较大呢？
出了小区大门，向北仅一箭之遥的街口，北环绿廊里有一棵自生的乌桕正年轻，绿得很旺而变红迟，每年11月下旬才泛紫红，小雪节气过了都冷了，它红似一团天火暖洋洋的。当初，那个尉氏籍贯的环卫工人，中年人有点老相，他犹豫着要不要除去这陌生的，不请自来的小树苗，我几次给他讲乌桕的好，口吐莲花，说是变红了跟画一样好看。这棵乌桕侥幸得以生存。
我熟悉乌桕，说来也是先入为主的。在豫南亲近乌桕前，因为写读书小品，就模仿周作人，他的《两株树》兼顾南北，专说毛白杨和乌桕，我都读化了。鄂豫皖交界山区，大别山的红树以乌桕、枫香、漆树、柿树、黄楝树为主，上世纪90年代，失去实用价值的乌桕树，树枝树冠因为过去打桕籽而致残，似莽汉一般纷纷叉手立于村头或田间，秋来红得斑斓。乌桕生虫少，6月端阳节前后开花，初始细小似冬虫夏草，开大了松散了毛茸茸若狗尾草。冷不丁就结籽了。
乌桕雌雄同体，当初只有本院一棵乌桕树孤零零的，它兀自开花，兀自结果。有意思的是，这乌桕开花开很好，很晚才发现它会结籽。而刚好相反，它旁边的老皂角，每年早春落下一地黑紫带白粉霜、长短不齐的皂角来，就是不见它开花。皂角树开花，与樗之花一色，青绿茸茸，皂角花带柄呈短穗状，谷雨芒种之间开花。别的皂角树，很容易见其开花，我院这一棵，直到这两年，终于让我看到它开花了。类似的怪异，书上哪里有？
周作人曾因掉书袋过分被人诟病。《南唐书·彭利用传》曰：利用对家人稚子，下逮奴隶，言必据书史，断言破句，以代常谈。俗谓之‘掉书袋’。电灯、电视机普及前，读书夫子需要点着桕籽油作成的蜡烛夜读，用掉书袋来证明自己学问渊博，或皮里阳秋，指桑骂槐，完全可以理解。现在呢，人们到处跑，天南海北，四处旅游、漫游，并且微信和小视频流行，再大把抄书状物说理，便不合时宜。对照《两株树》之古人叠床架屋说乌桕，我尝试作如下的现实补充——
同为卵形树叶或心形树叶，乌桕之叶不同于黄栌，每一片都圆得可爱而下面带了尖子，长长的尖子拖尾似蝌蚪甩尾。其叶之纹路脉络也独特，故而十分入画。郑州近黄河，乌桕和老资格的白杨树并排生长。早几天，为了检验乌桕变色早晚去了东风渠，一双大乌桕还浓绿，可有无数只白头鹎密密麻麻钻到树冠里啄食白色的桕籽。可怜的乌桕，这一刻像一袭华丽的绣袍爬满了虱子、跳蚤，远观像无雨而簌簌抖动的白杨树——不似白杨，胜似白杨。
大乌桕红得早，每年霜降要应时变红的，可是这几年它红得迟了，仿佛变懒了。但红起来，红的鲜艳度还行。2003年10月25日，霜降翌日，是癸未年的十月初一，送寒衣与寒衣节。这天我在日记里记乌桕——
乌桕红了！严格地说，到目前为止，这是我院唯一可以变红，又最能对应古典诗词咏秋红的乔木。它2001年从洛阳林校移植而来，树干高，秀美高挑的腰身，一点也没有耽搁就接着生长，连原本靠下一侧因旧地林密遮掩影响发育，略显缺失的那一部分，到去年秋天也差不多复原了（这里说复原，是指它在田野里无拘无束本该生长的模样）。相对于大院里郑州常见的杂树，这棵乌桕树鹤立鸡群，是来自异地的稀客。但是，它像是一个有家教懂得世故而性情温顺、秀外慧中的新媳妇一样，没有过渡期就和大家打成一片。
乌桕在郑州很常见了，可如果你问一下本地人，就是上年纪的人，他们依旧不熟悉乌桕树。你劳驾度娘问乌桕，说黄河以南可以生长。但2012年出版的《华东地区园林观赏树木》，曰乌桕之地理分布，在长江中下游流域及华南、西南地区。
江南文人多，历代不衰，文献里形成了话语霸权。读晚明小品和周作人，仿佛乌桕独盛于彼处。徐光启就说：乌桕最盛于江浙。《群芳谱》言：江浙之人，凡高山大道溪边宅畔无不种。古人坐井观天者多，就是徐霞客，潼关华山以西，北岳恒山以北，皆未至。但西岳华山，孟冬浅雪映红树，山脚多柿树，高山上有桕与枫。遗憾的是，我们在华山诗文里，罕见咏乌桕的。
乌桕从树叶变红的节奏看，差别的确大。同为郑州市区，有的立秋即见红叶，有的白露秋分先红，满树变红；有的寒露霜降变红；那棵自生的年轻乌桕，则立冬小雪节气才红。好像演艺界，各呈其能全无雷同。知堂引《蓬窗续录》云：饶信间桕树冬初落叶，结子放蜡，每颗作十字裂，一丛有数颗，望之若梅花初绽，枝柯诘曲，多在野水乱石间，远近成林，真可作画。此与柿树俱称美荫，园圃植之最宜。那我还拿我的多处观察来抬杠——乌桕并不是到叶红时才裂籽，不一定，不一律。往往青绿浓荫而簇籽开裂，仿佛棉花吐白棉。还有早早而脱光了树叶，中秋节就枯树着籽如花。
十年不止了！行道乌桕因气候变暖，从郑州北上，越过黄河而焦作、新乡、安阳，红到了豫冀边界。石楠、枇杷常青树，在冀南的绿道里都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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